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卑污中的神圣:荷尔德林与现代世界

2000-01-26 来源:中华读书报  我有话说

木落天高之际,再读刚刚由商务印书馆出版、戴晖先生翻译的《荷尔德林文集》,我更深地体会出荷尔德林对于现代人文思想的重要意义。如果说歌德的《浮士德》与席勒的《欢乐颂》在主要的倾向上代表着解放了的近代人性向主客观世界“狂飙突进”式的探索与征服,那么,荷尔德林则试图对此不可扭转的历史进程予以某种“至高的约束”。这一约束的根据,在于人和世界在本体论和知识论上不可逾越的局限,这局限的彼岸,就是那超越的生命力量——神。

伟大的柏拉图说过一句响彻千古的名言:“神若不在,一切皆无!”举目四望今日世界,万千危机的核心,深植于每个人的内心深处:那是一种恐惧,即每一个人唯恐被时间、时代、时尚这些人世生活的假象所抛弃,人们生活在无意义的黑夜中,渴望着超越时间与流变之上的真实生活的一丝光亮。对于我来说,荷尔德林的诗歌和思想,就如同茫茫幽暗中的一弯圣洁的明月,照彻了眼前这无尽的卑污和鄙俗,他挺拔于时流戏论之上,为实用主义和科学主义泥潭中的现代世界指引着出路。

当启蒙主义执着于可见世界的构造、企图一举发现统治全部自然与人类社会的知识形式时,荷尔德林以诗哲的锐敏,守护着不可见王国的神秘。对他来说,世界在本体论和终极阶值意义上的不可知,是人类自我克制、自我约束和自我提升的哲学前提。只有在这一前提上,人类的自我理解、文明秩序、道德情操和精神信仰以及合乎生命与自然的、本真的诗意生活,才有可能建立起来。这其中,尤以精神信仰,最为关键。对于西方人来说,精神信仰的核心是基督教。

对此,荷尔德林在《有关约翰福音第二,7-9行的讲道》中作了极精辟的阐发:“有史以来,人性没有像敬重基督降生那样尊崇任何事情。……基督首先通过以下两点证明他是人类的导师,他解释并且巩固了(1)神性概念,(2)我们与神性的关系。……如果曾有一种学说有能力战胜不信和怀疑,那么,它就是基督教义。……它教导我们(1)对上帝的坚定而天真的信赖,(2)某种对不朽的希望。……如果无灵魂的自然之和谐一旦瓦解,那么更高的道德世界的和谐即将开始。而这一切归功于基督的教义。让我们跟随他,有一天和他一样走进他的荣耀。”面对现代世界日益强化的世俗主义和机械-技术统治,荷尔德林高扬人神相互归属的伟大信仰和渴望不朽的诗意精神,他的思想也因此成为现代人重建道德世界和谐并进而重建自然世界和谐的伟大先导。

荷尔德林是我所谓的“诗意神秘主义”的杰出代表。当1997年我撰写《神秘主义诗学》这部旨在探索现代文明出路的尝试性著作时,我对荷尔德林是心向往之但苦于遥不可及。而《荷尔德林文集》在中国的问世可谓“十分解渴”,尤其是他的宗教思想更引起我的共鸣:他把宗教定义为人和世界的“更为深情的关系”,一种更高的、超出人与世界的机械关联之上的天命,在此天命中,人和世界“相与为一”。他宣称“一切宗教按照其本质而言都是诗性的”,他以诗人的伟大预见力预言:“这里还可以谈论多种宗教统一为一种宗教,这里每个人尊敬他自己的神而人人尊敬一位在诗的观念中的共同的神,这里每个人以神话的方式庆祝他自己的更高尚的生命,而人人以同样的方式庆祝一种共同的更高远的生命,这生命的庆典。”(《论宗教》,《荷尔德林文集》213-218页)诗人以深刻的历史感指出:“这正是那更高的启蒙,我们大部分人缺少它。”

宗教是文明的内在核心、生命与力量的源泉。现代启蒙之所以是片面的,就因为它只是知识、科学、技术等层面的理性启蒙,而忽略了对人而言更根本的信仰、道德、诗意等人文意义上的宗教启蒙。因此,现代文明要想走出它的道德困境和生态困境,唯一的出路在于吸收东西方人文传统中的伟大智慧,创立一种建立在诗意神秘主义基础上的新的普世宗教。正如近现代的伟大宗教思想家施莱尔马赫、布伯、缪勒、汤因比所预言的那样,“那将是一切宗教(亦即一切文明)的共同未来”。在这场更高层面的、更全面、更完整、更深刻的“启蒙”中,人将与世界建立起“更为深情的关系”,人将从数个世纪的孤独与恐惧中解放出来,将自己奉献给世界,奉献给神明,奉献给提升整个宇宙的伟大天命。这也就是数千年来中国人的伟大信仰:人和宇宙的神圣统一、道德统一和诗意统一,即“天人合一”。

谁也无法预言这一至巨至伟的文明进程,其历史起点如何,历史归宿怎样。我们只能从孔子创立仁教、中经数百年终于俘获了中国人的心灵或耶稣秘密传教、直至基督教彻底俘获西方人的心灵这样巨大的历史运动中去想象它。在此意义上,历史是神秘的。置身于“正在没落的祖国、自然和人”之中的诗人荷尔德林,看到了“无限瓦解”中“一个新世界”出现的可能性,他神秘地写道:“开端和终点业已设立,……所以瓦解也愈发沉着,不可遏止,勇敢……生命由此历经它所有的点,为了赢得完整的总和,它不停留于任何一点,为了在下一点建树自身……它们都无限地交织起来,一切在欢乐和痛苦中,在斗争与和平中,在运动和止息、形式和无形中,更为无尽地相互渗透、接触和关涉,并且如此产生非人间的天国之火。”(《在毁灭中生成》,《荷尔德林文集》253-257页)

在卑污的现代世界中,荷尔德林守护了一种神圣。他是最早结束浪游、重返神性与诗意故乡的现代人。作为诗人,他代表着一种圣洁的写作,这种写作在卑污的现代人文环境中显得十分卓尔不群。他的名言是:“以较弱的尺度呈现世界的诗人,不可能更改祖国的观念方式。”而眼下的现实是:一切起码的尺度,由于现代国家崇拜与消费崇拜尤其是大众传播媒介的恶性膨胀而彻底消失。历史终结于群氓的自我游戏中。在这种白痴般的哄闹中,荷尔德林的诗歌和思想,犹如一片呕哑嘈杂中的仙乐,使人油然而生幻想,仿佛秋天宁静阳光中的一棵宁静的梧桐,它的每一片灿烂的叶子都在歌唱,歌唱天地间无言之大美,万物从心底涌出的欢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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